美国耶鲁大学教授、冷战史权威专家文安立：中美两国在许多方面共同点更多

【环球时报报道 记者 白云怡 谢文婷】2024年的世界不平静：从大国竞争到地区冲突，再到各种全球性挑战，世界格局似乎不断在发生变化。俄罗斯与西方的对抗是否会让“冷战2.0”的“铁幕”再次落下？看起来暂时企稳的中美关系是否已走出“螺旋式下滑”的趋势？日前，《环球时报》记者在北京专访了世界冷战史和当代东亚史研究领域的权威专家、美国耶鲁大学教授阿恩·韦斯塔（中文名：文安立），听他以历史学家的视角剖析国际格局之变。他认为，持续了一代人的“后冷战秩序”正走向终结，尽管人们尚不清楚取代该秩序的将是怎样的国际新格局。

环球时报：首先，我们想和您聊聊中美关系。最近中美关系有企稳趋势，您认为这两个大国进入了“大竞争格局下的短暂稳定时期”吗？历史上有类似时期吗？

文安立：把当前中美关系和历史上的大国关系对比时，我们必须非常谨慎，因为情况并不完全一样。我一直不认为今天的中美关系类似当年的美苏冷战，因为两者间存在重大差异。美国和苏联并没有在同一个全球经济体系中，且双方意识形态的差异要大得多。

我最近写了一篇文章，很快会在《外交事务》杂志上发表。我在文中探讨了当前的国际格局。我觉得比起美苏冷战，19世纪末的德英关系可能与今天的中美关系有更多相似之处。不幸的是，那场历史上的对抗最终导致了冲突和战争，当然，今天的情况不一定以相同的方式结束。

事实上，中美两国在许多方面共同点更多。比如，市场驱动在两国都存在，且都受到规则、技术的指导；在对世界的理解上，两者都希望稳定并为自身经济发展创造条件，但两国似乎还未找到实现这一目标的方法，彼此间的怀疑正在上升。

我认为中美关系仍在经历困难时期，还没真正走出“螺旋式下滑”的趋势。但我们要知道，中美关系不一定必须是“螺旋式下滑”的，两国要认识到紧张局势持续的风险，并设法解决这些问题。尽管中美很可能在一些领域继续存在分歧并竞争，但重要的是要防止竞争升级为危险的恶性循环。这是我们要考虑到的风险。

我担心的一点是，目前中美之间尚未有任何形式的军控讨论。这不是一件好事，它会导致对重要问题的误解和沟通缺乏。

环球时报：您认为中美目前还没有真正走出“螺旋式下滑”的趋势，那么未来在什么条件下，中美关系才能进入某种“平衡稳定状态”呢？

文安立：我认为安全问题是最关键的，其中台海局势尤为重要。这次我来北京，同很多人提起过一个提议，我称之为“上海+”方案，即中美基于1972年的《上海公报》和中方后来补充的就台湾问题对话，“上海+”最核心的一条内容可以理解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支持台湾独立”。中美目前在台湾问题上信任很有限，我们需要一些措施来稳定局势。

在处理好台湾问题的基础上，如果能在其他问题上也有积极进展，将有助于中美关系进入一个相对稳定平衡的阶段。比如俄乌冲突现在也成为中美关系中的一个重要因素。在乌克兰达成至少暂时停火是有必要的，我相信中国可以在其中发挥重要作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美在减少冲突方面有共同利益。或许在下一代人之前，中美都不太可能成为好朋友，但双方共同致力于防止安全问题升级既重要，也是有可能实现的。

环球时报：您曾多次表达这样一种观点，中美之间不会进入“冷战2.0”。不过我们很好奇，您认为西方和俄罗斯会进入“冷战2.0”吗？

文安立：我们之所以要避免战争，一大原因就是其结果总是难以预测的。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认为俄乌冲突演变成一场更大规模战争的风险很有限。

至于俄罗斯与西方是否将迎来或已经进入“冷战2.0”，我不认为现在的情况与冷战有任何相似。俄罗斯不再是苏联那样的超级大国，它不再有那么强的全球影响力，其关注和影响到的利益也越来越局限于本地区。

不过，我的确认真思考过未来美俄关系会是怎样的。我认为，即使未来达成停火协议，西方对俄制裁可能会继续存在，欧洲与俄罗斯的经济互动可能接近于零。俄罗斯的地区经济影响力可能进一步下降，并更加靠近中国。届时，中国要同时考虑与欧洲和俄罗斯的关系，因为这两者存在一定的冲突性。

环球时报：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您认为乌克兰冲突对国际秩序和世界格局产生了哪些长久性的改变？

文安立：从很多方面讲，这都将是一场决定性的战争。我认为它可能会终结我们称之为“后冷战秩序”的东西，尽管我们尚不清楚取代“后冷战秩序”的将是一种怎样的格局。从目前来看，已经在发生的一个重要的结构性变化是欧洲与美国间军事和战略一体化的加强。

环球时报：在近4年前对您的一次采访中，您曾谈到，全球性疫情会强化或推动那些已经开始的政治社会进程，比如权力和影响力从西方向东方转移的进程。如今您认为这一进程还在继续吗？

文安立：我认为这个过程仍在进行中。我说的东方并不仅仅指中国，当然中国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我不认为中国的经济发展“见顶了”，在如此庞大的经济体中实现高增长并不容易，即使未来中国不能保持5%的增长率，能达到4%甚至3.5%，也是相当不错的。

在“权力和影响力由西向东转移”的进程中，日本是上一代的先驱者，中国是这一代的先驱者。而未来，世界的一些新增长点可能会出现在东南亚。

而在西方，我认为欧洲可能会保持目前的水平，但不会特别有活力，由于欧洲已经比较富裕，保持较低增长速度仍然是可持续的。美国可能有更多的增长机会，但这取决于美国自身的政策，如果它选择继续同中国打贸易战，那很多美国经济增长的基础都将被破坏。

另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去年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年在非洲以外地区没有出现自然人口增长。我们曾经把非洲的人口视为问题，但现在它意味着巨大的机遇，年轻人口将为产业提供大量劳动力，我想世界也会利用好这个机遇。

环球时报：总的来看，您认为和平与发展还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吗？

文安立：发展，毫无疑问，是的。和平则稍有些难度，不过我认为我们今天的世界规则是可以解决这些问题的，所以我们应该更乐观一些。目前来看，如果能稳定俄乌局势，将是一个巨大进展，因为这将展现出大国间至少在某些问题上是可以合作的，而这是完全可能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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